□郝兴燕
那时候,时间不是钟表上匆忙的格子,而是日头缓缓划过天空的一道弧线。我的王国,没有高墙与琉璃瓦,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田野。而我的坐骑,不是木马,也不是任何精巧的玩具,是一头毛色油亮、性情温和的老水牛。它的脊背,便是我整个童年最辽阔、也最安稳的瞭望台。
清晨,露水还沉沉地压在草叶上,我便被祖父从梦中唤醒。牛栏里,老牛已经立起身,鼻子里喷出两道白蒙蒙的雾气,见了我,它会极慢地眨一眨那双温润得像是藏着一整片湖泊的大眼睛,仿佛一位老友在道着无声的早安。我攀着它弯刀似的角,脚蹬着它粗壮的腿骨,笨拙地翻上它的背。那一瞬间,世界便豁然开朗了。离了地面,离了那些琐碎的草芥与尘土,我成了一个君王。竹梢在脚下摇曳,远处的屋顶浮在晨霭里,连平日里威严的父亲,似乎也变得矮小了。牛背是温热的,随着老牛沉稳的步履,一起一伏,那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像大地沉稳的心跳。
老牛是不言语的哲人。它走向田埂,走向溪畔,寻觅最丰美的青草。我伏在它宽厚的背上,像一只憩息的蛙。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筛下碎金,在我和牛的身上流淌、跳跃。我能看清它皮毛下肌肉的微微颤动,能闻到那股混合着青草、泥土与它本身体温的、敦厚的气息。风从耳边过,带来稻花的浅香和湿润的泥土味儿。有时,我会掏出一支短笛,信口吹些不成调的音符,那声音混在牛蹄踏出的“扑嗒”声里,散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那样稚拙而又自由。牛似乎也听着,偶尔甩一甩尾巴,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蝇虻,算是对我这拙劣乐师的回应。
最妙的还是黄昏。夕阳像个巨大的、流着油的鸭蛋黄,缓缓地向远山沉下去。整个天空被烧成一片瑰丽的绛紫与橙红。我骑着牛,走在归家的路上。老牛的肚子吃得滚圆,步子迈得愈发慵懒。村庄里,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笔直的,在无风的空中像一棵棵生长的银树。母亲的呼唤声,隔着暮色,悠长而清晰,一声声,落在心上,便化开了。这时,我常常会在牛背上睡去,身子随着它的步伐轻轻摇晃,做着一些关于云彩关于飞翔的轻飘飘的梦。直到牛在自家院门前停下,低低地“哞”一声,我才揉着眼,滑下牛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梦里还残留着那股日晒与青草的味道。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那片田野,走进了由水泥与钢铁构筑的森林。这里的坐骑是轰鸣的机车,它们在僵硬的轨道上狂奔,载着人们去往一个又一个明确的目的地。速度是快了,快得让人看不清窗外的风景,快得让心都跟着颠簸起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完整的、绚烂的黄昏,也没有听过那样悠远的、母亲的呼唤。
前些日子回乡,我发现那头老牛早已不在了,当年的牛栏也坍圮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杂草。我静静地站在那儿,暮色依旧,炊烟依旧。忽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头牛,它驮着的,何尝只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呢?它驮着的,是一段慢悠悠的、金黄色的光阴;是一个时代,一个以泥土为根、以自然为邻的时代的背影。我从牛背上下来,双脚落地,便走进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昨天。而我,我们,这些从牛背上下来的一代人,是否在奔向未来的路上,把那份从容、那份与天地同步的安然,遗落在了那片田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