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
案头的野菊开得正好,是不久前我和文友采风时摘的坡地上的野株,随意插在青花瓷瓶里,过了一周,还缀着星子似的黄。我斜倚在藤椅上,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新买的书。风从窗缝溜进来,携着草木的清苦,拂过翻开的书页。纸页簌簌作响,倒像替时光说了话——原来人与书的缘分,也如这菊一般,不必浓烈,却能在岁月里酿出绵长的滋味。
我与书的初遇,是在祖母的旧木箱里。那箱子沉甸甸的,朱漆已呈暗褐色,拉开时总发出“吱呀”的叹息,像怕惊扰了里头的时光。箱里整齐地堆叠着几排线装书,蓝布封皮上用毛笔写着竖排的字,墨色淡得快要看不清。祖母说,那些书是当老师的祖父留下的,纸页是当年的连史纸,脆得碰不得。我却总趁她不注意,踮着脚抽出一册,坐在门槛上翻。字认不全,只觉得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像小虫,在纸上爬得温柔;纸页间飘着淡淡的霉味,混着老木头的香气,竟比灶上的麦芽糖还诱人。有次翻到《诗经》里“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字句,抬头看见院角的老松顶着雪,忽然觉得纸面上的字活了过来,顺着目光爬到松枝上,成了点点青苍。
后来上了学,书渐渐多了起来,却少了些旧时光的温软。课本是崭新的,油墨味冲鼻,老师讲课时的声音传来,总有些遥远。直到我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里,翻到一本泛黄的《陶渊明集》。书页边缘被人摸得发毛,空白处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页,批注里写着:“秋日午后,窗下读此,觉茶香皆有菊意。”我忽然想起旧木箱里的旧书,想起门槛上的阳光,鼻尖竟泛起一阵酸。那天我在图书馆坐了一下午,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风把书页吹得哗哗响,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声读诗。
参加工作后,我出差较多,行囊里总少不了几本书。在江南的雨巷里,读戴望舒的《雨巷》,青石板上的雨声敲在伞上,也敲在纸面上,连“丁香一样的姑娘”都带着雨的湿润;在西北的沙漠里,翻王维的诗集,“大漠孤烟直”的句子刚念出口,远处的落日就把黄沙染成了金红,连风都变得雄浑起来;在东北的民居里,冬夜寒冷,裹着被子读汪曾祺的《人间草木》,看他写昆明的菌子、高邮的鸭蛋,字里行间的烟火气竟能驱散寒意,让人觉得连泡面都有了滋味。有次到南方的小城,在地摊上淘到一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贴着一张褪色的书签,是干枯的野菊,花瓣虽脆,却还留着淡淡的黄。我把书签夹回“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那页,忽然觉得,这书与我早有缘分——它曾陪着某个人看菊开花落,如今又来陪我度过岁岁年年。
如今案头的书,新旧交杂,却都带着各自的故事。旧书里有前人的批注,有干枯的花瓣,有阳光晒过的痕迹;新书里有我的折痕,有随手记下的感想,有茶渍晕开的印记。我常坐在窗下读书,看野菊在瓶里静静开放,看阳光在纸面上慢慢移动。有时读到会心处,抬头看见菊影落在书页上,黄的花、黑的字、白的纸,竟像是一幅画。这时便会想起“人淡如菊”四个字——不是故作清高,而是历经岁月后,仍能守着一份淡然,像菊一样,不与百花争春,却在秋风里开得从容;也像书一样,不喧哗,不张扬,却能在时光里沉淀出智慧与温暖。
前日整理旧书,翻到祖母留下的那些旧书,纸页更脆了,有几页还沾着水渍。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书要好好读,日子要好好过。”那时不懂,如今看着书里的字,看着瓶里的菊,忽然懂了——所谓“岁华”,不过是人与书相伴的朝朝暮暮,是字里行间的温暖,是岁月沉淀的淡然。就像这野菊,年年岁岁,开得平淡,却把清香留在了每一个读过它的日子里;就像这些书,一页一页,翻得寻常,却把岁月的美好,刻进了每一个与它相伴的生命里。
风又起了,野菊的香气飘进书页,纸面上的字仿佛也染了菊香。我轻轻合上书,看窗外的秋阳慢慢西沉,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有菊可赏,有书可读,有岁月可忆,便是最好的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