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
临到岁末,人便像一棵经了霜的树,枝叶暂且收敛起来,心思却往深处去了。外头那些喧嚣璀璨的倒计时,于我总隔着一层。我的跨年,不在那万众一声的呐喊里,倒是在这书房渐深的寂静中,成了一件极私密的事。
这习惯,不知是何时养成的,大约总是与“旧”字有些关联。我不爱做宏大的计划,也不善作激昂的总结。仿佛一年的光阴,真能像账目般算得清楚似的。我只想趁着这新旧交替的当口,与那些陪我走过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旧物,静静地相对一会儿。
有一年,是修补一方砚。那是一方极普通的歙砚,石质不算好,用的年岁却久了,边角有了小小的磕缺。我寻出早就备下的细砂纸、生漆粉,还有一小块用以调色的古墨。然后拧亮案头那盏孤灯,光便柔柔地聚拢在这一尺见方的天地里。我用小刀细细地刮下些墨粉,与生漆一点点地调和。那颜色,要调到与砚色几乎无二,须得极耐心地比对。这调和的过程,心便也跟着静了,外头光阴的流逝,仿佛与这斗室里的我全然无关。待补料干透,再用砂纸蘸了水,一圈一圈,极轻极慢地打磨。那补过的地方,终于与旧砚融为一体,只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像是岁月本身留下的一枚闲章。那一刻,心里是满的。我并非复原了一件东西,我只是用一夜的专注,与它达成了新的和解,也与我那磕碰了一年的心绪,达成了和解。
又一年,是重穿一本散了线的书。纸已黄脆,翻阅时需格外小心。我用温水调了稀薄的浆糊,换了新的丝线。这活儿更要凝神,手要稳,呼吸要匀。一针一线,穿梭在那些纸页间,待得最后一针收线,将书合上,抚平,那原本瘫散的一册书,便又有了脊梁,可以端庄地立在我的书架上了。这何尝不是一种隐喻?岁末的这点功夫,便是给那即将合上的一年,郑重地打上一个结实的装订。
这些事,都小,都微不足道。它们不能带来任何实质的新。但我却固执地觉得,在这修旧的静默劳动里,有一种比迎接崭新更为踏实的力量。它让你俯下身来,触摸到时间的质地,它让你在即将跨入一个未知的“新”时,手里还牢牢地握着一点可知的、温暖的“旧”。
汪曾祺先生写道,“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这兴致,不必大,不必奇。于我而言,岁末这点补缀的兴致,便是将过往的磨损抚平,将散乱的收拢,然后,心平气和地,对那旧年道一声珍重,对这新年,怀一份不必言说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