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书房时,我才注意到陶罐中的麦穗,它的水分早被空气抽干,呈象牙色,每枝都弯出不同的弧度。麦芒弹韧,却并不刺人,抚弄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彭州市昌衡村的田埂上捡到它们时,麦苗和麦穗碧挺新鲜,泥土湿润地裹着根部。它们是一对老夫妻从大蒜田里拔出来的。
老夫妻在收大蒜,老太爷手握的钢叉,如野猪的两根獠牙,用力戳进土里,按压手柄,再往上一翘,泥土就被松得高高的,蒜头也露出了地面。老太太坐在一张小凳上,用手拨开泥土,收拾蒜头,每分捡完一堆,就挪到另一个位置。
更早前,我到昌衡村时,成片的大蒜地如同汪洋,蒜苗已然衰老,叶片微微泛白,黄苍苍的尖部,如一把生锈的剑。蒜薹却有莹莹的绿,似草船上架设的箭,箭羽齐齐指向天空。油菜花烫金,荠菜花镀银,鼠曲草竖起了毫毛。老太太戴一顶泛黑的旧草帽,弯着腰在绿波里割蒜薹。每集齐一把,她才直起身子,将镰刀柄叼在嘴里,一手握蒜薹,一手伸进腰间的布袋,从容地取出稻草,将蒜薹捆扎。
站在昌衡书院,我震撼于乡野间的壮举,这间成都市首家下沉式农家书屋,为三角形玻璃造型,藏书近两万册,可容纳三百人研学交流。老太太正好望向了我,气定神闲之态,完全不像正在劳作的妇人。倒是应和了不远处那尊铜塑的气质,他举剑策马,英姿勃发。他叫尹昌衡,生于斯,长于斯,是辛亥革命元勋、四川都督,青年时期便立下赫赫战功。昌衡村也因他而命名。
我向老太太靠近,鲜活的脆裂之声越来越响,微冲的甜辣越来越浓。老太太手里的蒜薹快握满了,见我胸前挂着嘉宾牌,她停下来慈祥地望着我说:“是来参观旅游的吧。”我笑着点点头。她说:“城里很好,到乡下走走也不错。”
她又谈起彭州的地理优势,说起干渠、高堰子、马牧河,杨柳河拆成“川”字穿村而过。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素来以蔬菜种植闻名。在清代时,彭州蒜薹就是朝廷贡品。
聊到尹昌衡故居,我们的话题就更多了。院里木门、青瓦,树木葱茏,紫荆花开得正艳,似乎每一小朵,都是尹昌衡生平的某个标记,投身革命、单骑平叛、诛赵除患、计退滇军、一统全川、抱病西征……“行则霖雨济苍生,藏则著书教万世。”归隐止园后,他研究学问,著书立说,也留下了宝贵的家风家训,其学术涵盖文学、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多个学科,涉猎之广,让人称奇。依老太太的话讲,他文武双全。
或许,这也是昌衡村一手抓农业、一手抓文化的原动力。又或许,精神的力量让村里人气韵与众不同,正如故居前的尹家水井,虽已弃用干涸,但对着井口叫喊,声音撞向井壁,似乎仍能听到历史悠长的回声。
大蒜头白胖胖地摊在老太太手中,我问起收成,一旁的大爷从大蒜播种、施肥等环节娓娓道来,整个过程繁复、辛劳,却让他们感到踏实、满足。他说,一个农民,就要利用好一亩三分田,种出菜打出粮。我很想带走那把麦穗。老太太笑着说,那是麦种开了小差,偷跑到大蒜地的,拿回家给孩子认认也挺好。
如今,麦穗在我的房间已然定型,而我却想象不到那里又种上了何种作物,每一寸都是无法预判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