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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文字

——重读孙犁先生《谈校对》

  

□侯军

  与编辑工作贴得最近的,便是校对了。孙犁先生曾写过谈校对的专文,所论不仅全面而且深刻。
  谈校对,孙犁是从中华文化传统的角度破题的:“我国的文化,优良的传统之一,就是重视书籍、报刊的校对工作。凡是认真读书的人,有事业心的出版家,有责任心的编辑人员,都重视校对工作。因为,有好文章,固然是第一义;但如果没有认真的校对,好文章也会变为不好的文章,使人读起来别扭,甚至难以卒读。至于写文章的人,当然就更注意校对了,因为这一工作的负责与否,直接关系到他的文章的社会效果。”
  接着,他转而谈到“古人”对校对的看法:“在古代,校书的人,都是很有学识的人。一般说,校书的人,比起写书的人,知道的还要多些……有很多古书,抄写或刻印,都是作者或编辑者亲自校对,一丝不苟,一笔一画都有讲究。有很多好的版本流传下来,使我们祖国的文化,得以发扬光大。”“在我国,历代的读书人,都重视书籍的版本,校雠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
  随后,他谈到近代印刷业发达以后,校对逐渐从编辑的专业范畴里分离出来,成为一个专业——“近代印刷术进步,书报发行量大多了,流传更广了,校对工作,就更繁重。因此,大的出版业,都特设了专门校对的机构,校对工作才从编辑工作中分工出来。”写到这里,孙犁先生笔锋一转,针对如何正确看待校对人员的问题,直指一种普遍的社会偏见,“好像校对人员比起编辑人员要低一等,其实不然。有些老的校对,正像老的排字工人一样,是很有学问很有经验的,常常为一般编辑所不及。”从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编辑的文章里,能写出如此笃实真切的评价,无疑体现出孙犁先生对整个校对专业的高度肯定和尊敬。
  写到这里,孙犁结合自身的实际体验,举出正反两方面的几个实例,来进一步说明校对工作的重要性——
  “最近我看到《长春》文艺月刊,每一篇文章之后,都注明责任编辑,错字确实很少。最近一期,登了我的一篇短文,因为字句的问题,他们就曾两次寄信和作者商榷,非常认真。
  一篇同类性质的文章,我寄给了《长城》文艺丛刊。他们把原稿誊抄一次。发排后把清样寄给我,其中错误很多。我马上把校样寄回,附信请他们照改。结果刊物一到,令人非常不快,并且非常纳闷。
  那是短短一篇文言文,两千来字。其中一句是‘余于所为小说,向不甚重视珍惜’。‘所为’误为‘所谓’。好像我不是对自己所做小说,而是对一切小说,都不重视珍惜了。为什么这样改?我还想得通,可能是编者只知‘所谓’一词,不知‘所为’一词所致……
  不认真读书的人,或者说,错个把字算得什么,何必斤斤于此呢?真正读书的人,最怕有错字,一遇错字就像遇到拦路虎,兴趣索然。”(上述引文均见于《孙犁文集》第五卷,第180页-183页)
  孙犁对自己所主管刊物的校对环节,同样要求极为严格。据天津日报文艺部老编辑董存章回忆,在1979年筹办《文艺增刊》时,孙犁先生曾提出了《九条意见》,其中有一条就是:“校对要仔细认真,杜绝差错,是杜绝,不是减少。”(《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上卷,第570页。)从如此严苛的言辞中,不难体悟到孙犁先生对此事的重视,绝对是超乎常情的。
  孙犁对文字一向有“洁癖”,对别的编辑是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他不容许自己的文章中存在哪怕是细微的瑕疵。他对校对的重视,当然是与这种“洁癖”有着直接的关系。及至晚年,眼睛花了,他有时会让女儿帮他抄写稿件。抄出的文稿,他也要亲自校读几遍,才肯交给编辑拿去发表。有一次,他的《耕堂读书随笔·东坡先生年谱》在天津日报发了出来,“第一次看,没有发现错字。第二次看,发现‘他人诗文’,错成了‘他们诗文’。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第三次看,又发现‘入侍延和’错成了‘入待廷和’;‘寓意幽深’,错成了‘意寓幽深’,心里就更有些别扭了。总以为是报社给排错了,编辑没有看出。”
  过了两天,孙犁见到那位编辑,就把发现错字的情况告诉了他。不过,“为了慎重,加了一句:也许是我女儿给抄错了。”可是,孙犁还是不放心,因为女儿的抄件,自己是看过的,还作了改动,怎么还会错呢?于是,他又找出原稿再查,结果发现,女儿只是把“延和”抄错了,其余两处错误,都是自己写错的。而在看抄件时,自己竟然没有看出来。他顿时感到是错怪了编辑,“赶紧给编辑写信说明。”
  这件事,让孙犁先生心生感慨:“我当编辑多年,文中有错字,一遍就都看出来了。为什么现在要看多遍,还有遗漏?这只能用一句话回答:老了,眼力不济了。”“这回自己出了错,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孙犁写道,“今后如何补救呢?我想,只能更认真对待。比如,过去写成稿子,只看两三遍,现在就要看四五遍。发表以后,也要比过去多看几遍。庶几能补过于万一。”
  一方面是自己要加大校对的力度,另一方面,还是要冀望于校对人员多加“关照”。然而,孙犁马上就想到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基于他的名望,和对他多年来严谨为文的信任,即便是很有经验的校对人员,也不敢轻易改动他的稿件——这又引发了孙犁的忧虑:“老年人的文字,有错不易得到改正,还因为编辑、校对对他的迷信。我在大杂院住的时候,同院有一位老校对,我对他说:“我老了,文章容易出错,你看出来,不要客气,给我改正。”他说:“我们有时对你的文章也有疑问,又一想,你可能有出处,就照排了。”我说:“我有什么出处?出处就是词书、字典。以后一定不要对我过于信任。”由此,他得出一种推测——“这次的‘他们诗文’,编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不通的,有错的。但他们几个人看了,都没有改过来。这就因为是我写的,不好动手。”(孙犁:《老年文字》,见《曲终集》第87页-88页)
  一个毕生与文字为伍的老编辑、老报人,从始至终,都对文字充满了敬畏,对校对工作如此重视,实在令人感动。反躬自省,我们这些延续着办报办刊之文脉,传承着煮字弘文之薪火的后来者们,是不是也该从中受到一些触动,进而增加几分对文字的敬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