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 -A14 宽窄巷-
A14宽窄巷
  • ·广告
  • ·“浣花溪”征稿启事
  • ·出息
  • ·父亲的饭局
大家都在看

扫一扫

下载封面新闻APP

体验更多精彩

父亲的饭局

  

□段代洪

  青璐都记不清婉拒父亲多少次了。可父亲像心愿未满足就一直不依不饶的小孩,只要瞅准机会,就会问:璐啊,明天有空了吧?
  其实,父亲的请求很简单,不过是一个饭局而已。父亲说,他的那几个老哥们儿很仰慕青璐的才华,一直在他面前游说要摆一桌,想认识一下他的才女。
  父亲70多岁了,他说的那几个老哥们儿,年岁也都和他差不多,青璐想,父亲用“仰慕”这个词很不合适。但当她看到父亲皱纹里荡漾出的、毫不气馁、执拗的笑容时,她没再说什么。
  青璐明白,不是父亲那几个老哥们儿要认识她,而是父亲想在一帮老伙计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作家女儿。青璐多次婉拒,一方面是觉得坐在一桌老人堆里特别尴尬,另一方面因为赶书稿,的确难于抽身。
  这天,父亲很轻柔地敲开青璐书房的门,又提起那个饭局。青璐没说话,指了指桌上的书稿,摊了摊手,露出一个略带调皮的无奈表情。父亲说,没事没事,知道你可忙呢。青璐分明看见父亲历经沧桑的浑浊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他似乎满带歉意,蹑手蹑脚地合上书房的门。转身那一刻,青璐看到父亲稀疏的白发和佝偻的身影,心里竟有些隐隐的痛。
  晚餐时,青璐说,你的老伙伴儿们明晚有空吗?父亲喜出望外的神情,让她想起那一年他被评为省劳模时的样子。
  饭局设在敬亭轩酒楼,是父亲和他的老朋友们常来的地方。雅间挂着字画,还摆了三两个高矮不一的釉彩花瓶。加上青璐和父亲,不多不少,刚好一桌10个人。
  父亲兴致很高,笑意盈盈,像是被春风吻上了皱巴巴的脸。他逐一介绍:这是你黎叔,和老爸一起逃过学 ;这是你老王叔,和老爸一起扛过枪;这是你靳叔,和老爸干过架;这是你熊叔,有名的书法家;这是白叔,和你一样,是个大才子……
  青璐也记不住哪个叔是哪个叔。简单寒暄后,席间面面相觑,有些冷场。不过,几杯酒下肚后,老叔们就活跃起来,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返老还童的神奇药液。
  一帮几乎头光光、牙光光的老夫正“聊发少年狂”。青璐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甚至有说不出的感动。
  老叔们都有了醉意,争着过来,要和青璐喝酒。青璐也站起来碰杯,然后浅浅地抿一口。
  父亲有些晃悠悠地跟来:这是你黎叔,和老爸一起逃过学;这是你老王叔,和老爸一起扛过枪……父亲已经忘记刚刚介绍过一遍了。
  和父亲干过架的靳叔,当年本是他们中身体最硬朗的一个,而今却是最体弱、最孤独的一个。他老伴几年前因心脏病去世,唯一的儿子去年也在跑运输途中出车祸走了。
  爱好书法的熊叔醉醺醺地走过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他写的一幅字,非要送给青璐。那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可就是这位难得糊涂的熊叔,被人骗去上什么《世界优秀书法家名典》,仅有的21万元养老钱全没了。
  多年前曾在某县志办公室工作的钱叔,自费出了一本古体诗集。钱叔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书来,说是要请青璐提提意见,还非要抑扬顿挫地给青璐朗诵他的得意之作。不料,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酒洒了一地。
  闹嚷嚷的雅间里,老人们有些兴奋地走来走去。只有白叔,弓着有些驼的背,身子伏在那张大圆餐桌上,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花白的胡须上沾满油污和残渣。父亲的这些老友,白叔是青璐唯一见过的。白叔年轻时气宇轩昂,谈吐儒雅,发表了很多优美的诗歌。
  听父亲说过,白叔这些年过得不好。遇到一个不孝之子,虐待白叔,不给饭吃。白叔有次被打伤,还住了院。不孝子后来犯事被抓,判了几年,出来后仍死性不改。
  青璐想给白叔敬酒。白叔正撕扯着一块烤鸭,他在两个袖口上擦擦手,战战兢兢地举起杯子,一根手指上还留着没擦净的油腻。白叔的眼神无力、空洞。青璐觉得,有些什么在白叔的眼神里下沉着、下沉着,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深渊。
  饭罢人散,青璐和半醉的父亲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老叔们安顿妥当。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回到家,一直兴奋不已的父亲倒头就睡,鼾声大作。
  青璐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