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剑文
每年五月,山里的绿便浓了。那绿不是城里人说的那种绿,城里人看惯了灰墙,见着几片叶子便嚷着绿了。山里的绿是沉甸甸的,从泥土里渗出来,爬上树干,漫过枝头,最后连天空也要染上一抹。
溪水涨了,前几日还看得见底下的卵石,如今水面泛着光,将石头都藏了起来。水声比先前响了些,却不吵闹,只是自顾自地流着。偶尔有树叶落在水上,打了几个旋,便跟着流水去了。
田里的秧苗已经插下,农人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背上负着日头。他们弯腰时,水面便映出一个弯曲的影子;直起身时,水里的影子也跟着拉长。蚂蟥伏在水草间,等人走过,便悄悄贴上去。农人觉着了,也不急,从腰间摸出烟袋,在蚂蟥身上敲两下,那东西就蜷成一团掉下来。
山道上走着挑担郎,扁担两头挂着竹筐,里面装着新摘的茶。茶叶还带着露水,在筐里堆成小山。挑担的人走得慢,一步一顿,扁担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汗从额角流到下巴,他也不擦,由着它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渡口的老船夫坐在船头补网,他用粗手指捏着针,一针一针地穿。船板被太阳晒得发烫,他挪了挪身子,躲进桅杆的阴影里。河水拍着船帮,声音闷闷的,像远处传来的鼓点。
寨子里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棒槌举起又落下,水花溅在脸上,她们也不在意。衣服在石板上摊开,被捶打得啪啪响。洗好的衣服晾在岸边的竹竿上,风吹过来,袖子一摆一摆的,像是要飞走。
孩子们放学了,他们不急着回家,书包甩在背后,一路踢着石子。有个孩子发现路边的野莓,蹲下去摘,其他孩子也围过来。莓子很小,红得发紫,沾着泥土。他们塞进嘴里,酸得皱起眉头,却又伸手去摘第二颗。
铁匠铺里炉火正旺。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火星子窜到屋顶,又落下来。铁匠用钳子夹着一块红铁,锤子砸下去,铁块就扁了。他每砸一下,肌肉就绷紧一次,汗水顺着脊背流进裤腰。打好的镰刀排在地上,刀刃闪着冷光。
傍晚时分,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烟先是直的,到高处就被风吹散了。女人在灶前忙碌,锅铲刮着铁锅,发出刺耳的声响。男人坐在门槛上抽烟,烟丝是自己种的,味道很冲,他眯着眼,看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
月亮出来了,不是城里那种灰白的月亮,是带着黄晕的,像浸了油的纸。月光照在树叶上,叶子就泛着银光。田里的青蛙开始叫,先是一两声,后来就连成一片。萤火虫在草丛间飞,忽明忽暗,像是谁撒了一把火星。
狗在寨子里走动。它不吠,只是嗅着地面,偶尔停下来挠痒。有户人家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出人影,晃来晃去,像是在收拾东西。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又慢悠悠地走了。
更深夜静时,露水下来了。草叶上凝着水珠,碰一下就会滚落。猫头鹰在树林里叫,声音传得很远。溪水依旧流着,声音比白天更清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天快亮时,雾气从山谷里漫上来。雾气很薄,贴着地面流动,碰到树干就分成两股。早起的农人已经下地,锄头挖进土里,发出闷响。雾气渐渐散去,太阳从山后露出来,先是一道金边,后来整个跳出来,照得满山遍野的绿都亮了。
五月就是这样过去的,没有人在意它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在意它是怎么走的。只有那绿,一天比一天深,最后浓得化不开,像海一样淹没了整个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