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仰望父亲的十八般武艺,就像仰望巍峨的高山,威严、壮美、沉默不语。
父亲是个手艺人,似乎什么都懂,在乡下看得见的活计似乎没有父亲不会的,所以感觉父亲无所不能。庄稼活的耕田犁地、播种施肥、打灶挖井自是不在话下;父亲学过木匠,屋子角落里摆着他的家伙什:墨斗、锯子、凿子、斧子;会补锅,冷热疤都能补,以前看到父亲同大爸一道挑起风箱、炉子行走在街头巷尾,还亲眼看到父亲把烧红的铁水倒到烂锅的窟窿处;父亲会理发,有一年过年前在街上理发馆排队等候时,父亲就操起理发馆的推子、梳子给我理了发,然后一分不少地付钱走人;父亲还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漆工,徒弟更是遍布十里八乡。
听爷爷说起父亲年轻时啥都学过,做啥都做不久,学啥都学不精,经常是木匠学了一阵子又想去学剃头匠,虽然他学了很多手艺,但都是游走在那样样松的十八般武艺,什么都没能坚持下来。最后,爷爷问他还想学啥,他坚定地说:学漆匠!
问起父亲学漆匠的经历,还颇有一番讲究,他是不怕苦不怕累,走南闯北,还真坚持了下来。
父亲说他这一脉,师从涌兴李德茂。漆匠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也不是你想学就能学的,父亲还是通过在涌兴当校长的舅公关系介绍拜师入门的。拜师得有讲究,以前的时候逢年过节得给师傅送礼,过年更是少不弯弯腊肉,那时候的腊肉可是特别稀奇的东西,穷得揭不开锅的家里,也要绞尽脑汁地给师傅拜上年,还要让师傅感受到你的诚意。
父亲随师傅苦学,到外地去做手艺,跟在师傅身前身后,也没少忙前忙后,有时还要遭人家嫌弃,觉得学徒技术不过关,拿他的东西开玩笑。做学徒也是没办法,忍气吞声,手脚勤快倒也得到师傅喜欢。开始时能管吃住都不错了,渐渐地摸到些火门,做起活来让人感觉踏实放心。父亲曾经自豪地跟我说过,他漆过的茶几,锃亮光滑:一块帕子丢上去都沾不稳,直接从这边滑到那边,然后掉下去了。他漆过的桌子,可以照出人影来,连脸上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父亲出师了,带着村里一帮毛头小子去外地做手艺。隔房的莽儿、同村的长春、森林等很多人都跟着父亲去学手艺,同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小都认识,所以父亲格外照顾他们,在生活都是跟他同吃同住,有时候还带着一帮徒弟出去“杀馆子”(下馆子),不过在技术方面,父亲格外严格,毫无保留地传授技艺,甚至还手把手地教他们,从如何调灰、挂底灰,到如何用沙子打磨平整,再到怎么调漆、调色,最后到如何握刷子如何刷漆,所以,聪明的徒弟一学就会,很快就可以上手了,天资差些的徒弟就会跟在父亲身边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除了传授漆匠技术外,还会教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有些是父亲出门时爷爷教给他的,手艺人看到主人家再好的东西都不能碰,不拿人一针一线,以免坏了名声,断了自己的路。
就这样,父亲在漆匠的这条手艺道路上走过了很多年。
到后来,自动喷漆出现,家具行业生意不景气,家装却是兴盛,于是父亲改行做了乳胶漆。因为漆匠本身就是相通的,所以没过多久父亲就在乳胶漆这行站稳了脚跟。父亲是老实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事,从不偷懒耍滑、偷工减料坑人,以前的徒弟、同行们有了活都会喊他一起做,村里左邻右舍、十里八乡、村里人嫁出去的、外乡亲戚些有这方面的活都会找到他,在他们眼里父亲的手艺没得说,人品也没问题,父亲做事他们放心。父亲用一辈子的言传身教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他说做事凭良心,不整人不害人,心里踏实。
父亲每年过年去涌兴给舅公拜年,也不忘给他的恩师拜年,虽然已经出师多年,也是各自闯荡,但是父亲说:吃水不忘挖井人,直至后来恩师过世。
由于父亲长年累月地做油漆、乳胶漆,落下了职业病,时常半夜咳得厉害,我们一家人都劝他不去做活了,母亲更是跟他吵起来,但是父亲就是听不进劝非要去。去年父亲咳得特别厉害,在老家寻医无数,吃药打针都没法根治,到成都去检查,医生也说他是职业病,不能再从事这行,父亲当时被吓住了,开了药回老家休养,做点农活慢慢地也略有好转。然而,最近打电话回家得知,他又去做乳胶漆活路了。
也许,父亲是闲不住的,他一生跟手艺结缘,从他拜师那一刻起,就注定陀螺一般永不停息、一生劳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