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古罗马文明“摆渡人”
李永毅教授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受访者供图
李永毅教授翻译的《贺拉斯诗全集》。
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李永毅
“现在很多人说拉丁语是一门‘死语言’,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它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窥见截然不同的世界与文明。”7月初,在接受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专访时,国内拉丁语翻译的领军人物之一、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李永毅教授说。在拉丁语和古罗马语这两门小语种的翻译领域里,李永毅耗费近30年的光阴,由“门外汉”成为“摆渡人”,并凭借所翻译的《贺拉斯诗全集》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当被问及是什么力量让他坚守翻译这片园地时,李永毅的回答朴素而坚定:“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上世纪90年代,李永毅就读于四川开县中学(现重庆市开州中学),成绩优异。1993年夏天,李永毅高考发挥出色,以四川省高考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开始语言学习之旅,而他从英语走向拉丁语源自一次巧合。
“1996年,我在帮一位外教查书时发现,学校有着丰富的拉丁语藏书,但鲜有人问津。而拉丁语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西方文学的样貌,当时我就对拉丁语产生了兴趣。”后来,李永毅利用学校的书籍和资源开始自学拉丁语,而后逐步转向专业研究,并立下了译完古罗马黄金时代诗人全部作品的宏愿。“2006年,我完成了第一本诗集翻译——卡图卢斯《歌集》拉中对照译版本。我发现研究古罗马文明的学者不多,就想从这个地方入手,慢慢去填补空白。”
谈起翻译,李永毅滔滔不绝。他说他的翻译跟过去的翻译家相比,有相同之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翻译遵循老一辈翻译家的风格,会更注重翻译的形似。像一首诗的翻译,首先要形似才能神似。”
李永毅举例说,如果原文是自由诗,翻译的版本也需要是自由诗。押韵方式也会随原诗进行灵活变化,调整韵脚。“不一样的点在于现在翻译可以利用现代工具完成,‘无纸化翻译’已经普及,还可以利用多窗口协同进行翻译。”
李永毅说,此前他在翻译奥维德的《岁时记》时遇到一个难题——天象的判断。“诗歌里谈到了天象,但2000多年前的天象和现在肯定不一样,这就需要去求证。那个时候我儿子刚好下载了一个软件,可以推算出来2000年前罗马的天象,这就很好地利用上了现代工具。”
从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卢克莱修、贺拉斯和奥维德,到维吉尔和提布卢斯,李永毅将翻译他们的作品视作翻越一座座高山,并不断坚持。
他所翻译的《贺拉斯诗全集》,前后花了七年多时间,每天耗时10小时到12小时反复打磨,总体量达到了8000多行。“李永毅沉潜多年,译出古拉丁文《贺拉斯诗全集》,书中70万字的逐行评注颇见功力,体现了深湛的中文修养和古典学水平。”这是鲁迅文学奖赋予李永毅的授奖辞。
“翻译永远具有挑战性。”李永毅说,“好的译者必须既是诗人,又是匠人,既要用诗人的悟性和匠人的精确去把握原诗,又要用诗人的才气和匠人的细致把原诗的语言和语言后面隐隐发光的东西,尽可能地转译出来。”
从北京师范大学博士毕业后,李永毅留校执教6年,2009年,他回到家乡重庆,并在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
“很多人都说拉丁语已经‘死’了,但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现在,梵蒂冈仍将其视为官方语言。”李永毅介绍,拉丁语属于印欧语系,起源于拉丁姆地区(现意大利拉齐奥大区),距今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虽然现在只有梵蒂冈将拉丁语用作官方用语,但目前很多语言都源自拉丁语,包括英语中就有大量专有名词源自拉丁语。
“拉丁语是中世纪欧洲的通用语言,当时几乎所有书籍都是用拉丁语写的。”李永毅说,“拉丁语更是西方学术研究的重要基础,哥白尼、笛卡尔、牛顿等近代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主要著作都是用拉丁语写的。现在很多场景也都还有拉丁语的身影,一是大家熟悉的电影,例如《哈利波特》中魔法师所使用的咒语是拉丁语,以及很多著名品牌商标也是来自拉丁语,例如洗护品牌力士(LUX拉丁语是光的意思)、汽车品牌沃尔沃(Volvo拉丁语是滚动的意思)。拉丁语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西方文学的样貌,莎士比亚的许多故事都改编自古罗马文学,想要进一步了解西方文学,就必须追根溯源。”
李永毅说,拉丁语对于西方语言来讲,就像是中国的文言文。虽然现代人不常用,但其仍然极具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
作为语言学的前辈,对于社会上高度讨论的话题——“小语种学生就业难”“学习外语的意义是什么”等,李永毅也有他的观点。“不光是小语种不好就业,其实英语专业就业也不容易。之前是把外国东西介绍进来,现在我们更多是要把中国的东西介绍到世界,和世界平等地对话。”
这样的变化在李永毅看来,对外语人才的需求其实并没有减少,而是提出了更高要求。“我们的师资还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培养的学生还不能达到社会的期望。现在需要的不是简单会外语的人才,还要懂当地的法律、文化、制度,成为一个‘外国通’的角色。”
因此,李永毅建议,学外语专业的学生必须做好规划,“语言基础知识是安身立命之本,同时要拓展自己的知识结构,让知识结构变得更合理、更丰富,让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复合型人才。”
而上升到学外语的意义,李永毅认为,它永远是了解世界的一条道路。“语言是一个很好玩的东西,学一门语言等于进入另外一个民族的思维,你会去看,去想象他们怎么去体会和认识这个世界。”
作为国内拉丁语翻译的领军人物之一,经过近30年的辛勤耕耘,李永毅已经完成了古罗马黄金时期最杰出诗人卡图卢斯、贺拉斯、奥维德、卢克莱修等人作品的翻译工作,目前正在翻译那个时代最后一位伟大诗人维吉尔的作品。
他说,翻译工作既是享受也是折磨。翻得顺时行云流水,卡壳时两小时“难渡一词”。支撑他埋头耕耘几十年的原因,只有简单一句话——“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总得有人先去做。”
初见李永毅教授,这位温和平静的学者看似沉默。但当话题触及拉丁语与古罗马诗歌,他眼中骤然焕发的光彩,瞬间照亮了那方常人难以涉足的学术秘境。
他的选择始终带着一种沉静的勇气,从炙手可热的英语转向尘封的拉丁语藏书,再到立下译完古罗马诗坛的宏愿。
支撑这一切的,不过是一句朴素至极的话语——“这件事很重要,总得有人先去做。”
近30年如一日的深潜,不为桂冠,只为填补文明地图上那片“不应存在的空白”。李永毅以冷板凳为舟,以孤独为桨,在时间长河中留下了一道沉默而坚韧的航迹。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马嘉豪 喻言 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