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黄泥河的每一个村庄,村口都有一个偌大的晒场,黄泥河人也管它叫晒坝。
我们村里的晒场,差不多有大半亩面积大,是唯一打成三合土给硬化了的公共场所。晴天不扬灰,雨天不泥泞,是我们童年嬉戏的乐土。白天,总有小孩在里面滚铁环、转陀螺,晚上如果放坝坝电影,四邻八里的乡亲都打起灯笼火把前来观看。月朗星稀的夏夜,全村男女老少带上凉席、簸箕,都来这里纳凉。明娃子讨婆娘,隔壁堂祖祖去世,全是在这里摆九大碗,办流水席,热热闹闹好几天。
但晒场的主要功能,还是为了保障每家每户的粮食如期收打、晾晒,做到颗粒归仓。
开春了,青蛙开始彻夜鸣唱,秧母田里的秧苗天天噌噌见长。为了保证每一块能够关水的干田子都能如期改成水田栽上秧,乡人们赶早赶晚把即将成熟的油菜秆割下,运到晒场堆放,等待油菜秆脱青干燥后,再进一步加工。没有抢先在晒场占得一席之地的,只好将油菜秆堆在干田中。那样,提前脱壳的油菜籽会掉落一地,让地里长出很多嫩油菜苗。
晒场周边堆放的油菜秆渐渐变黄、变干。该我待字闺中的姐姐们上场了。
“啪啪啪”,阳光照耀的下午,头戴草帽的姐姐们一字排开,挥舞起手中的连枷,同举同落,晒场上响起整齐一致的击打声。连枷由竹竿和连枷头组成,连枷头是篾匠旺财用篾条和小柏树条做成的。姐姐们满是微笑的脸上沾满汗水,在欢快的节奏中,身影矫健,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在母亲和姐姐们身后,父亲等黄泥河的男人们,赶紧将压扁压破的油菜秆翻个身,以便于它们反复接受连枷的击打,最终实现全面脱粒。
这时,邻村对姐姐们有意的涨水娃等后生,会悄悄赶来,远远地打望。胆子大点的,还会主动加入到打下手的男人队伍中,干些清理油菜秆、摇风车、挑担等活路。农忙一过,就会迫不及待地托人来提亲。
这一震撼人心的劳动场景,让我热血澎湃。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试图定格这一让人难忘的画面。
扬起连枷,妹妹轻轻拍打梦的翅膀月色悄然流淌乡下兄弟总在这时候走出来发出麦粒、油菜籽般微弱的光芒于向阳的晒场合着连枷欢快的节拍挤攒头颅簇拥歌唱……秋收大幕拉开,水稻开始收割。村口晒场的重要性猛然凸显。之前的油菜籽、麦子收打期间,村邻们还可以相互调剂安排自家的晾晒时间,可稻子一旦在田里割下,稻谷必须要尽快上田并晾晒干,不然会捂出一股浓浓的酒味甚至霉味。我家的稻谷收打之前,母亲会提前两天问好邻里的安排。头一天傍晚,会叫我抱一些小石头块,去晒场“圈”上一块地盘并作好记号。
田野里的打谷机轰然响起。半晌午开始,帮忙收打的表叔、爱民大哥等陆续把稻谷从田边挑到晒场,倒入我们提前抢占的地盘。母亲用钉耙将稻谷摊开成薄薄的一层,水汽稍微干点后就迅速推厚,以便为下一批稻谷让出空位。在田里磨皮擦痒、帮不上忙的我,在父亲的呵斥中来到晒场,被母亲安排守场,以防鸡鸭鹅等牲畜和麻雀前来偷食。
果然没多久,同学德子家的那两只大鹅就迈着方步,慢悠悠闯进我家的晾晒领地,埋头啄食新鲜的稻谷。我舞动着手中的桑条大声吼叫,它们根本不听招呼,赤脚的我只好冲上去撵,没想到其中一只喷出一摊鹅屎,刚刚落在我的脚背上。
晒场最怕说来就来的偏东雨。一看天空有乌云聚集,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赶紧准备好塑料薄膜等。一旦变天,各家全体出动,立马将晾晒的稻谷撮成一堆,赶在偏东雨来临之前,用塑料薄膜遮盖得严严实实,等雨停止后再摊开晾晒。偏偏有时候那雨真真假假,撮了好几次稻谷,却光打雷不下雨,害得大家反复折腾。
毒辣辣的太阳能量十足。经过大半天的晾晒,稻谷基本上就干了。傍晚时分,晒场上的人气渐渐旺起来。各家的男人,还有帮工等,都聚集在晒场上,相互递一支烟,聊一些农事,甚至约定晚上一起喝酒。其实,各家今年的收成,甚至谷粒的饱满,众人都看在眼里,嘴上虽然不说,却全都心知肚明。晒场也是一个竞技场,它比拼着各家男人这一季的勤劳和辛苦程度。从平整秧田开始,甚至从关起冬水田开始,黄泥河的男人们就一直不断地和岁月扳手腕,和旱情、洪涝、虫害等持续不断的对手抗争。当他们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捧起金黄的谷粒时,他们知道,这一季自己又赢了。
稻谷离开晒场、进入各家石仓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用木制风车除尘。手柄匀速摇动后,风车里吹出股股强风,让从风车顶部漏斗里放下来的稻谷和灰尘、杂质等,在风的作用下分道扬镳。饱满的稻粒,径直从第一个端口落入到下面安放的箩筐里,干瘪的稻粒从稍远的第二个端口掉落,空壳及谷草等,全从尾部的风口随风而去。
有时候,热得难受的小孩,会赤裸着上身,背对风车风口而立,在满场的笑声中,尽情享受着这免费风扇带来的凉爽。纵然整个人都灰头灰脸,也毫不在乎。
秋收结束后,晒场周边很快簇拥起不少的稻草草垛。那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将快乐和温暖我们整整一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