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孙犁年谱》编著者段华
段华(左)与孙犁。(拍摄于1994年3月初,在天津南开区学湖里16号楼孙犁先生寓所)
《孙犁年谱》
作为当代中国独具风格的小说家,孙犁的创作生涯有两个高峰——80多年前创作的《白洋淀纪事》以清新俊逸之风,让中国现当代文学版图上多了一块名为“荷花淀”的文学地标;晚年的《芸斋小说》沉郁顿挫,大智若愚,既天真又老辣。文白相间的长短句、询问句交替,古汉语词汇大量涌现,与中国古代小说文脉贯通,得魏晋小说之真传。此外,孙犁热爱藏书,嗜爱读书,其读书笔记、随笔、杂感,深得鲁迅之风,尖刻泼辣,穿骨入髓。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上孙犁,将之当成一个宝藏,在其文学世界里汲取精神营养。一代又一代读者读他的小说、散文、读书笔记、评论。追寻孙犁的人生道路,探索孙犁的创作奥秘,从中获得美和启示,是众多作家、学人和孙犁作品爱好者的愿望。以至于孙犁研究已经成为一个现象。鲁迅研究专家、学者孙郁说:“后人爱之而思之,思之复又寻之,就形成了一个小的传统。”
2022年,是孙犁逝世20周年。一部40多万字的《孙犁年谱》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引发业内高度好评。该年谱对孙犁作品发表、流传、修改、收录等情况进行了全方位、立体化的记述,几乎对孙犁的每一篇作品都进行了详尽的梳理、辨析和考证。其中的辨析考证对以往资料中的一些错讹进行了订正。书中还补充了很多珍贵资料,例如一些未曾发表的书信等。对孙犁的人际交往等方面,编著者段华的梳理和考证也多有独到之处。
比如,书中第一次披露,孙犁写《铁木前传》时,摔伤的准确日期为1956年3月29日。此事对他之后的身体健康和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影响。从此他开始了长时间的养病生活。年谱中还首次披露了很多绝版资料,如《善闇室纪年》摘抄手迹。作家、书评人安武林在书评里说:“我惊讶地发现,《孙犁年谱》中纠正了许多权威学者研究上的疏忽之处,甚至是《孙犁全集》中的细节。这些纠错意义重大,避免了以讹传讹,还原了事实和真相。我想,段华给孙犁写的《孙犁年谱》是给孙犁立的一座‘心碑’,是给孙犁写的一部传记。”
这本书见证着一份沉甸甸的情谊。上世纪80年代,还是16岁高中生的段华,因热爱文学结识了孙犁。之后,段华因在中学时代写作成绩突出,被特招进入南开大学,在孙犁生活的城市天津求学,与孙犁成为忘年之友。爱护青年、热衷提携年轻人写作的孙犁,对段华的写作之路给予认真指导。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孙犁去世。孙犁晚年很多作品的创作过程、素材原型和交往活动,段华都是亲历者和见证人。
2002年7月,在孙犁去世前4天,段华驾车深夜到天津总医院看望他。下楼时,《天津日报》周凡恺对段华说:“段华你要为孙犁先生做点事啊。”段华回答:“一定,一定。”其实,段华早有计划。上世纪90年代初,还在南开大学读书的段华于图书馆翻看孙犁的《村歌》,歇息间踱到书架边浏览,看到了《章太炎年谱长编》。就此,他生发出给孙犁先生写一本年谱的念头。说做就做。段华从此开始留意和收集有关孙犁先生的一切资料。段华在天津、北京的各个旧书店和图书馆里流连,寻找与孙犁先生有关的旧书、报刊,查找孙犁先生的文章。他还在当时的北京军区战友报社资料室找到了全世界唯一一份《抗敌三日刊》合订本,查到了孙犁的《连队写作课本》等好几篇文章。就这样,几十年岁月集腋成裘。
写年谱,要熟读作品,这是基本功。对谱主作品越熟悉,年谱越靠谱。熟悉的办法就是反复阅读。段华几十年来反复阅读孙犁作品,“十遍还是二十遍……记不清了。”他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期间只带了三套书:除《汉书》外,就是《孙犁全集》《孙犁文集》。
在塔克拉玛干深处,在罗布泊腹地,段华除了静心翻看《汉书》,就是循环阅读孙犁先生的作品。反复阅读带来的效果就是段华能做到提起孙犁作品的某一段话,就大概知道在哪一篇文章中、收在哪一个集子里。此外,让他感到“人生真有奇缘”的是,在石河子市,他工作、居住的地方就是孙犁先生作品中写到的他小同窗李之琏下放的单位。李之琏住过的房子已经破旧得没人居住,每天经过它旁边,段华感觉“心灵深处都产生异样的感情”。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孙犁为何成为他心目中最独特的那一个?孙犁的作品在当下被不断翻印再版,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是为什么?封面新闻记者对段华进行了一番深入的采访。他分析了孙犁作品生命力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正在于“他用独特的方式巧妙记录了时代,用艺术描绘了时代,取信于时代,并流传于后代”。段华还特别提到,孙犁的文学语言极其特别,可惜“至今还没有一个语言学家好好研究一下孙犁先生作品的语言特点”。此外,段华认为,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孙犁先生的作品能给人以心灵的滋润与沉静,让读者在繁杂中缓冲下来,重新积聚冲锋的力量。
段华曾担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局(林业局、畜牧兽医局)副局长,现在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下属的中国绿色时报社工作,任副社长。在《孙犁年谱》之前出版过散文集《荷花的光影——孙犁之旅》。一个人持续几十年,在业余时间重点阅读孙犁,持续进行与孙犁有关的写作,也再次证明孙犁其人其文的强大魅力。
封面新闻:这些年来,孙犁的年轻读者越来越多,成为一个文化现象。您认为原因何在?如果让您来分析,孙犁作品的耐人寻味,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
段华:孙犁先生的作品,其实是很严肃的文学作品。他写作的时代与反映的时代,距离当前的时代可以说距离比较远了。写抗日战争的作品《荷花淀》,距今将近80年。他自己说过,作品能有50年的生命,就很了不起。汪曾祺先生的作品烟火气很浓,很受安逸生活的读者喜欢。孙犁先生作品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
我个人认为,首先,孙犁先生是艺术性地反映了时代风云,做了时代变革的艺术记录者。就是说,他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学世界,让读者进入之后能流连忘返,割舍不下。其次是他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既来源于生活,又独立于生活,像是从刚刚漫灌大水的菜地里拔出来的新鲜青菜,泥土都被清水洗净了,让读者常读常新。可惜,至今没有一个语言学家好好研究一下孙犁先生作品的语言特点。第三是他独特的阅历和生活,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的。他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时代,包括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以及改革开放等等。有类似经历的人不一定都能做好记录,能做记录的人不一定都能具备这么丰富的经历——而孙犁先生恰好既具备经历又具备写作才能,两相结合,使他成功。第四是他具有很高的思想境界。他那一代作家大都如此,对国家和民族怀着很深的感情,写作的时候想着人民的甘苦和命运,而不是坐在屋子里玩弄词句,虚造故事。最后就是他有很高的文艺修养,有很独特的艺术感觉与认识。以上构成了他作品的主要特征,给读者提供了高质量的精神食粮。
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几乎无人能像他那样构建一个完整的独特的文学世界,展现文学的美丽与魅力,所以,他能吸引读者。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认识,就是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切都那么浮躁,那么眼花缭乱。孙犁先生作品却能给人以心灵的滋润与沉静,让读者在繁杂中缓冲下来,重新积聚冲锋的力量。不瞒你说,我在新疆那么多年,最孤寂、最心烦、最困难的时候,就是通过读他的作品获得前进的勇气和力量。这意义也许已经超出文学范畴了吧。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