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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罗新为北魏宫女作传:

讲述1500年前一位普通女性的一生

罗新

《漫长的余生》

  公元466年,宋明帝刘彧与在寻阳称帝的侄子刘子勋二帝并立,内战几乎波及刘宋全境,继而演变为与北魏之间的战争。生于南朝中层官僚家庭的女子王钟儿,嫁与一个同等家庭的男子。南北朝时代战争不断,一次重大变故使得她家所在的区域变成了北朝的地盘。家破人亡的王钟儿作为女性奴隶被抓到北方,成为宫女,那年她30岁。
  王钟儿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却偶然地与“子贵母死”制度发生了联系,意外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先后以宫女和比丘尼的身份成为抚育两代皇帝的关键人物,竟在北魏宫廷生活了56年之久,于86岁去世。王钟儿的一生称得上是“漫长的余生”。
  一千多年后,对魏晋南北朝史有精深研究的北大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罗新,阅读历史学家田余庆《拓跋史探》时,书中的一篇王钟儿墓志文让他深受震撼。这个叫王钟儿的女性,漫长的一生,所经历的朝代更迭,穿越的时代风雨,引起他的探究兴趣。他想为她写一本书,把她的故事讲出去。
  一个1500年前普通女性的一生,值得写一本书专门讲述吗?怎样获得可靠素材?用什么语气讲述?……这些都是问题。北大历史系教授罗新努力回答了以上问题,并结晶成书——《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日前由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

25幕“舞台剧”大历史下的小人物命运

  近些年来,海外一些汉学家,比如史景迁《王氏之死》、孔飞力《叫魂》等作品给读者展示了从细微角度展开历史研究的可能和魅力。1982年5月,中华书局首次出版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掀起了“黄仁宇旋风”,这部作品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史学界,其清新流畅、简洁优美的叙事风格,散发着智慧的光芒,魅力至今不减。
  不得不说,我们常见的历史研究著作重点依然多是着眼于制度、人群、历史问题,很少会特别着重讲述一个普通人的故事。叙事风格也多是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的文献式陈述。所以,罗新《漫长的余生》一出现,令人眼前一亮。
  书中,罗新以王钟儿漫长而又跌宕起伏的一生为主线,并以她的眼睛去看其所处的时代。全书采用25幕“舞台剧”,诸如慈庆之死、天有二日、子贵母死、祖孙政治、悬瓠长夏等。随着王钟儿人生故事展开的,还有从献文帝、孝文帝到宣武帝、孝明帝近八十年的北魏历史,当然也有被时代的惊涛骇浪席卷的许多人。这样一来,皇帝、后妃、外戚、朝臣、宦官和宫女都还原为具体的人,看到他们面对权力时的喜悦、疑惧、张狂、绝望……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罗新整本书的表述非常自然,很有讲故事的亲切感。比如他在讲到王钟儿的生活被战争冲断前夕的场景,这么写道:“常珍奇入魏后心虽不甘,暂时也只有隐忍一策。这时淮西不肯降魏的,东有汝阴,南有义阳。魏军要拓定淮西,还得倚重常珍奇,所以一段时间内会维持对他的种种优待。只要利益损害不逼到眼前,大概常珍奇也会是得过且过。对悬瓠及附近百姓来说,常珍奇的得过且过,意味着地区的暂时和平。对二十八岁的王钟儿来说也一样。在一年多的紧张慌乱之后,眼看着城上旗帜变换,街上随处可见北来魏军,悬瓠人,特别是其中的官员家庭,心态恐怕难以安定。”大历史下的小人物命运,巧妙地被融合在一起。

史学非虚构作品 空白太多但不能一猜再猜

  虽然偏向于采用“讲故事”的方式进行这次写作,但在《漫长的余生》里,罗新并没有像善于讲故事的小说家那样,展开文学想象,进行戏剧化的铺陈,而是保持高度的史学规范。在书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罗新的这种小心翼翼。比如他笔下经常会出现“在此史料无记载,我们也无法知道”等字眼。罗新对王钟儿心理进行描写的时候,是按照一般常理进行适当的推理、有限制的猜测。
  在罗新看来,“强行去写是不对的,没有材料就不能写,这是我一贯的对职业的忠诚。我们写作的时候要明确说出来哪些是猜测,不能不猜,因为空白太多了。历史归根结底不是追求所谓真相,而在追求一种叙述。你要把这个叙述说好,而叙述本身不能有太多断环,这个时候猜测是难免的。但在猜的时候要说清楚这是猜测,这也是历史学家的职业能力之一,而且你不能够猜完又猜,不能在猜的基础上继续猜下去。”
  虽然“漫长的余生”讲的是历史上一个普通女性的人生故事,但这本书肯定不是一个故事书,更不是小说,而是一部史学非虚构作品。书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在陈述、分析历史事件、现象、逻辑。比如刘宋叔侄争夺帝位引发内外战争,南北对峙形势发生变化;权力的诱惑一再使“子贵母死”成为争权武器,朝堂的博弈延续至后宫,后宫的安排影响朝堂的格局,数代皇后不得善终,孝文帝杀子,宣武帝保护唯一子嗣,无不迷雾重重;孝文帝迁都引起的暗流涌动,鲜卑贵族与汉人门阀的合作与冲突,王朝中后期的政治弊端等等。
  当然,罗新在发挥专业功底时,也没忘记他写这本书是要写普通人的主要目的,所以他克制了自己,“这本书里不可避免地写到了皇帝、皇后、许多大人物,因为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历史。可是如果写这些人写多了,有可能就把我们讲普通人故事的初衷淹没了。如果说写作这本书有什么取舍,那就是尽量地控制,不要去讲那些我们过于熟悉的人物和历史,而是尽量讲那些大家不熟悉的,不太了解的内容。”

北魏宫女墓志背后真实历史的一部分

  近些年来,在学界兴起也深受大众读者喜爱的微观史学:关注宏大叙事背后的小人物,将日常生活细节与普通个体放在历史学的“显微镜”下研究。比如王笛的《茶馆》等作品,深受瞩目。
  《漫长的余生》封底有一句话:“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仔细想来,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很少有机会确切知道一个一千多年前普通女子的具体生活和内心世界。
  罗新将对普通人的无视和遮蔽,称为是传统史学的“系统性缺陷”,“关注普通人,是现代史学的一个特点。在古代,历史书写者只关心大人物,关心那些重要人物、英雄。今天我们发现,这个系统性缺陷,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是我们今天根本没有资料来讨论古代的普通人。”
  纵然有资料欠缺的困难,有抱负的现代史学工作者,还是会凭着知识和良心的好奇心,寻找一些突破口,努力以最大程度去接近、还原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世界。罗新和《漫长的余生》就是这样努力突破的一个成果。
  像王钟儿这样的宫女没能进入正史列传,但她一生的轨迹却被记录在其他人为她写的一篇墓志里。罗新在书中写道:“迄今所见的北魏宫女墓志,只要死亡时仍保持宫女身份的,都是高级宫女,品级(宫品)都很高。这些宫女墓志的下葬时间多集中于孝明帝正光年间,很可能墓地也集中在洛阳北邙山终宁陵陵区陪葬墓的某个角落。”
  于是,后人对包括王钟儿在内的北魏宫女,“仅有的一点了解都是靠20世纪以来出土的墓志”,罗新写道,“王钟儿在皇宫伺候的主人是北魏宣武帝的生母,后来也参与抚养了宣武帝。宣武帝的一大特点是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信任这位老保姆。六七十岁的时候,她又参与抚养了孝明帝。这个宫女抚养过两代皇帝,有机会被皇帝所注意、所感恩,因而获得了很隆重的安葬和一篇写得很好的墓志,正是这个墓志让我们得以了解她的人生。”

前所未有的视角 感受一千多年前的时代气息

  《漫长的余生》,是2020年春天开始动笔,2022年春节完稿。罗新解释这次写作在时间上的拖沓,跟他的一个犹豫心理有关:不确定这次写作是否有学科价值。
  一个学者,不用典型的或者标准的学术著作路子(学术腔)去写一本不愿意放弃学术关怀的书,确实是相当困难的。这需要作者有高超的平衡能力——既有靠谱的专业度,又有通俗可读性。既让普通读者乐于读进去,也得让同行圈内佩服。
  罗新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自己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叙述方式方面煞费苦心,他想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尽量想着对不熟悉这些背景和材料的读者友好一些,同时也希望同行们读罢不会对我产生轻蔑之心。”写完《漫长的余生》之后的罗新,谦虚地坦承自己依然困惑,“不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是仍然在困惑当中。”
  事实上,罗新的努力是有成效的。通过有文采的词句,进行适当的、节制的情感抒发,无疑会为学术作品插上飞翔的翅膀,带领读者更深体会历史的韵味。让我们来感受下罗新在全书末尾的一段文字:“和她一起分享过奚官奴人生的人,也都一个一个离开了。比如曾一起在高照容宫中服务的宫内司杨氏,于正光二年去世,那时慈庆八十三岁。这样的人走得越多,慈庆的生命萎缩得越严重,仿佛每一个逝者都会带走她的一部分生命。我们不知道到最后,正光五年的四五月间,当她躺在昭仪寺等待迁神的那个最后时刻,她是否会回想起汝水环抱的悬瓠城,以及那些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人和事。对于我们的故事来说,时间到此就该休止了,尽管历史还会继续。”
  在《漫长的余生》中,我们看到王钟儿在大时代的夹缝里,生存犹如浮萍一般飘荡,帮助我们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视角,更清晰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的时代气息,触摸到当时的社会质地。作者在雅俗共赏、兼顾学术研究与通俗阅读方面的努力,也帮助我们更深刻思考时代与个人的关系,更深理解古人生存的时代环境与生命意义的追寻。
  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出版社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