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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娃子”的团圆梦

兄妹失散80多年,100岁女红军仍盼与哥哥团聚

▲100岁的女红军、“玉娃子”王少连。
  李佳雨摄

◀王少连与大儿子张必良话家常。
  李佳雨摄

  2021年4月,王少连在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 李佳雨摄

  巴中鼎山镇蝉池村,“玉娃子”王少连已经100岁了。
  这个夏天,她住在小儿子家。眼前是青纱帐般的玉米地,云很低,风吹过,一片静谧。
  她享受这样的安静。今年,她的身体似乎被按下“快进键”——初夏时,她还能拄着拐杖在农家小道上慢慢散步,立秋之后,就只能坐着轮椅出门了。
  但她的精神依然健旺。面对来访者,她眯眼笑着,指指自己,再摆摆手,“不行咯,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
  王少连不到13岁就参加革命。她的眼睛,见过清末民初的辫子头,见过动荡岁月里的身世沉浮,也见过全城百姓都要跟着红军走的壮烈。到如今,她被时光打磨成一位平静的老人。
  “我哥哥叫壬娃子,我就叫玉娃子。”时间越是临近9月30日烈士纪念日,“哥哥”这个词就被王少连念叨得越多。于她而言,这一天不仅仅是国家设立的烈士纪念日,也是她心中属于哥哥的纪念日。他们兄妹已失散80多年,她仍期盼着,“会不会,其实他在哪里,也儿孙满堂了。”

烈士陵园 寻找哥哥

  王少连的大儿子张必良觉得,母亲对舅舅的念叨从今年4月就开始了。
  “我们去了趟园子,去找舅舅王少福的名字,其实这就是个念想。”张必良提及的园子,是位于巴中市通江县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那里长眠着25048名烈士,是国内最大的红军烈士陵园。
  从家里出发,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老人一言不发。这是近一年多来,她离家最远的一次。
  年少时,王少连曾奔跑在巴中各座山的褶皱之间。那时,她年纪小,在红军队伍里当勤务兵,看犯人、守物资,队伍枪支不够,就给她发了一把马刀。
  “红军爱护穷人,顾着我们这些,所以就投红军。”那是“玉娃子”第一次对“革命”有了认知。她的妈妈、哥哥也加入了红军,兄妹俩还一起跟着红军学认字。身边的亲戚、邻居、伙伴,也都进了红军队伍。毕竟,作为川陕革命根据地的中心,巴中每10个人中,就有1人加入红军。
  随时都要打仗,随时都在转移。到现在,“玉娃子”已经说不清,全家是在哪一次战斗中走散的,她只记得,队伍说走就走,挤挤挨挨的人群在小路上推攘着前进,转个身,就找不到妈妈和哥哥了。那一年,她不到15岁。
  如今,坐在轮椅上,100岁的“玉娃子”被儿子推进烈士陵园。
  远山青黛,天地无声,老人想再去看看那面英烈墙。
  “我们一个个名字看过,看壬娃子也没得,看王少福也没得。”其实,张必良早已知道结果。曾经,他们走遍了巴中的各个纪念馆和陵园,找遍名单,都没见到舅舅的名字。
  彭香是烈士陵园的讲解员,每一次路过英烈墙,她都会被访客问到这些名字的来历。她一次次讲述着,“娃子”“女子”,这是川北地区对孩子的叫法,“没人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何时参军,何时牺牲。他们在硝烟中长大,成为红军长征的生力军。”
  这是千真万确的史实,类似的,在川陕苏区将帅碑林镌刻着13.8万英烈的纪念墙上,叫“娃子”这类名字的烈士约占5%,近7000人。

依靠乳名 母女团圆

  对于王少连而言,“玉娃子”不仅仅是乳名,还给她带来过团圆的奇迹。
  1964年,公社领导拿着一张印有寻亲信的报纸告诉她,她的母亲找过来了。
  “玉娃子”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在战乱中和家人走散后,她靠着给人放牛、打零工回到家乡,然后长大、结婚、生子,漫长时间里,她曾反复回忆和母亲、哥哥相处的时光,也接受了他们或已牺牲的现实。
  但怀着最细微的期待,她还是回了一封信,就一个问题:“我的小名叫什么?”
  一个月后,她收到回信,仅仅三个字:“玉娃子”。但这三个字足够让她确认,失散31年后,母亲终于要回家了。
  张必良保留着外婆的照片,她有着和“玉娃子”一样柔和的轮廓,她叫许发英,曾任工农红军七十三团内务长。在和家人走散后,她继续跟着红军,一路走到四川达维。她拥有和外表完全不同的坚韧,在战争中,她被敌人砍中头滚下了悬崖,苏醒后无法动弹,靠着吃身边野草,撑到被村民救下。她的头上,留下了两道指宽的伤痕。
  “后来,外婆在彭县(今彭州)的红军疗养院治疗,她一直想要找到自己的家人。”王少连的小儿子张必志还记得,外婆个性爽直,“她搞不来弯弯绕绕,习惯用带腔调的口音表达反对,口头禅就是‘啥滴哦’。”
  他们听外婆说过长征,鞋底磨破了,找块破布将鞋帮绑一绑继续走,于是脚上先长出水泡,又长血泡,最后全部磨破。在张家兄弟的记忆中,这些都是外婆最骄傲的经历。前年,他们专门去了一趟达维,在外婆走过的路上驻足良久,“她是真正的军人。”
  王少连一直遗憾,自己和母亲共同生活的岁月太过短暂,母女相认10多年后,许发英安详离世。“心里啷个不痛?见娘,痛心肠。”直到现在,她想到母亲都会哭,“你看隔了多少年,她31岁投红军,65岁我们才见面,她再也没见过她的大儿了。”

“娃子”在哪 已无回音

  红色基因延续着红色血脉。对于张家人而言,绿色军营已经是他们家延续三代的梦想。从小听着母亲和外婆的故事,在张必良这一代,兄弟四人都曾入伍从军,到了孙辈,从军校到军营,这样的传承还在继续。
  在整个巴中,12万人参加红军,4万余人牺牲。“一座小城里,几乎家家有红军,户户有烈士。”让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纪念馆馆长薛元勋感叹的,除了革命精神的传承,还有和平年代的团聚。
  这些年,不断有人来寻找亲人。陵园管理局梳理现有资料,整理出未找到家人的、有明确籍贯的非四川籍烈士222人。目前,已帮助近40位烈士后人寻亲成功。
  作为陵园的解说员,彭香从那些寻找中,常常看到的是一个家族延续几代人的坚持。这些烈士离家时,大多还是“娃子”。烈士王德元,牺牲时才25岁,他跟着红军离家后,再无音讯,他的哥哥将自己的孩子过继到他的名下,他的孙子专门从广东来到四川工作,为的就是找到爷爷牺牲的地方。
  终于,2020年重阳节,革命烈士王德元从未谋面的儿孙来到陵园,这是一次迟到了86年的祭拜,彭香全程陪同。“他们带走了这里的一捧土,说是要带爷爷回家。”
  还有烈士吴展,牺牲时年仅34岁,他的小儿子从未见过父亲,在经过80年的寻找后,已是耄耋老人的小儿子跪在墓前,终于叫出了生平第一声“爸爸”。
  “玉娃子”也想要这样的团圆,但其实,张家人并没有刻意去提醒她。
  他们早已获知了“壬娃子”王少福的信息。长征途中,爬雪山前,有人看见“壬娃子”昏迷在草地上,一直在“打摆子”。“要我说,肯定是莫得活了的。”张必良已经不知道母亲是真的遗忘了,还是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们觉得不管是哪种,只要母亲开心就好。
  四川巴中,农家小院。这是烈士纪念日前的一个普通黄昏,百岁老红军王少连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看着大儿子,乐呵呵问道:“我都100岁了,你好多岁了哦?”
  “76岁了,我都76岁了。”
  “哎呀,儿呀,你都有76岁了呀。”
  ……
  ——谁说这样的瞬间,不是“玉娃子”的团圆呢。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李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