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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永和九年的那场醉

清乾隆款剔红曲水流觞图盒。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小松款竹雕云鹤图笔筒。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五)□祝勇
  据宋人《画墁集》记载,宋神宗元丰末年,有人从浙江带着《兰亭序》真本进京,准备用它换个官职,后来在半路听闻宋神宗驾崩的消息,就干脆在途中把它卖掉了。这是今天能够打探到的关于真本《兰亭序》的最后消息。它的时间,定格在公元1085年。
  但人们依然想把它“追”回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去“追”,那就是临摹。

反复摹写完成对《兰亭序》重述

  临,是临写;摹,则是双勾填墨的复制方法。与临本相比,摹本更加接近原帖,但对技术的要求极高。唐太宗时期,冯承素、赵模、诸葛贞、韩道政、汤普彻等人都曾用双勾填墨的方法对《兰亭序》进行摹写,而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刘秦妹等则都是临写。
  宋高宗赵构将《兰亭序》钦定为行书之宗,并通过反复临摹、分赐子臣的方式加以倡导,使对《兰亭序》摹本的收藏成为风气。元明清几乎所有重要的书法家,包括赵孟頫、俞和临,明代祝允明、文徵明、董其昌,清代陈邦彦等,都前赴后继,加入到浩浩荡荡的临摹阵营中,使这场临摹运动旷日持久地延续下去。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仿佛依次传递着一则古老的寓言。
  他们不像唐朝书法家那样幸运,已经看不到《兰亭序》的真迹,他们的临摹,是对摹本的临摹,是对复制品的复制,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对《兰亭序》的重述。
  但这并非机械的重复,而是在复制中,渗透进自己的风格和时代的审美趣味,这些仿作,见证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真理。于是有了陈献章行书《兰亭序》卷、八大山人行书《临河叙》轴这些杰出的作品。清末翁同龢在团扇上书写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中一段跋语,虽小字行书,亦得沉着苍健之势;无独有偶,他的政治对手李鸿章,也酷爱《兰亭序》,年过七旬,依旧“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有家藏一宋拓兰亭,每晨必临摹一百字,其临本从不示人”。
  于是,《兰亭序》借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反反复复地进行着表达。王羲之的《兰亭序》,像一个人一样,经历着成长、蜕变、新陈代谢的过程。在不同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形状。这些作品,许多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许多亦在午门的“兰亭特展”上一一呈现。它们与我近在咫尺,艺术史上那些大家的名字,突然间密密匝匝地排在一起,让笔者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而面前的玻璃幕墙,又以冰冷的语言告诉我,它们身份尊贵,不得靠近。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历代文人,为什么对一片字纸如此情有独钟,以至于前赴后继地参与到一项重复的工作中?写字,本是一种实用手段,在中国,却成为一种独特的视觉艺术——西方人也讲究文字之美,尤其在古老的羊皮书上,西方字母总是极尽修饰之能事。但他们的书法,与中国人相比,实在是简陋得很。至于日本书法,则完全是从中国学的。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像中国这样陷入深深的文字崇拜。这种崇拜,通过对《兰亭序》的反复摹写、复制,表现得无以复加。

《千字文》来源于王羲之书法

  公元6世纪的一天,一个名叫周兴嗣的员外散骑侍郎突然接到梁武帝的一道圣旨,要他从王羲之书法中选取一千个字,编纂成文,供皇子们学书之用,要求是这一千个字不可重复。这一要求看上去并不苛刻,实际上难度极高。
  周兴嗣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了领导交给他的光荣任务,美中不足,是全篇有一个字重复,就是“洁”字(洁、絜为同义异体字)。因此,此篇《千字文》实际上只收选了王羲之书写的九百九十九个字。但不论怎样,中国历史上有了第一篇《千字文》。从此开始,每代人开蒙之际,都会读到这样的文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朗朗的诵读之声,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叶,在十四个世纪里从未中断。于是,每个人在学习知识的起始阶段,都会与那个遥远的王羲之相遇,王羲之的字,也成为每一代中国人的必修课,贯注到中国人的生命记忆和知识体系中。古老的墨汁,在时光中像酒一样发酵,最终变成血液,供养着每个生命个体的成长。后来,千字文又不断变形,仿佛延续着一项古老的文字游戏,出现了《续千字文》《叙古千字文》《新千字文》等不同版本。
  中国人把自己对文字的这种崇拜,毫无保留地寄托到王羲之身上。原因是文字在中国文化中占有绝对的中心地位,它的地位,比图像更加重要,也可以说,文字本身就是图像,因为汉字本身就是在象形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哲学家李泽厚说:“汉字书法的美也确乎建立在从象形基础上演化出来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构之上,即在它们的曲直适宜,纵横合度,结体自如,布局完满。”
  中国人把对世界、对生命的全部认识都容纳到自己的文字中,黑白二色,犹如阴阳二极,穷尽了线条的所有变化,而线条飞动交会时的婉转错让,也容纳了宇宙的云雨变幻、人生的聚散离合。即使在宗教的世界,文字的权威也显露无遗,比如佛教史上重要的北京房山石经山雷音洞,并不像一般佛教洞窟那样,在洞壁上进行彩绘,而是以文字代替图像,在洞壁上镶嵌了大量的刊刻佛经,秘密恰在于文字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密密麻麻的文字,以中文讲述着来自印度的佛教经典,这种以文字代替图像的做法,也被视为“佛教中国化的另一种方式”。
  除了摹本,《兰亭序》还以刻本、拓本的形式复制、流传。刻本通常是刻在木板或石材上,而将它们捶拓在纸上,就叫拓本。仅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兰亭序》刻本,数量超过三百,刻印时间从宋代一直延续到清代,源远流长,仅“定武兰亭”系统,就分成: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吴炳本”“孤独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落水兰亭”“春草堂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定武兰亭真拓本”等。支脉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魅力渗透于后世艺术与生活中

  画家也是不甘寂寞的,他们不愿意在这场追怀古风的运动中落伍。于是,一纸画幅,成了他们寄托岁月忧思的场阈。仅《萧翼赚兰亭图》,就有多件流传至今,其中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南唐巨然《萧翼赚兰亭图》卷、辽宁省博物馆藏宋人《萧翼赚兰亭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人《萧翼赚兰亭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人《萧翼赚兰亭图》轴。四幅不同朝代的同题作品,在午门的“兰亭大展”上完美合璧。
  此外,还可看到宋代梁楷的《右军书扇图》卷、明代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卷等画作,不断对这一经典瞬间进行回溯和重放,各自在视觉空间中挽留属于东晋的诗意空间。还有更多的兰亭画作没有流传到今天。比如,宋徽宗命令编撰的、记录宫廷藏画的《宣和画谱》中,就记录了颜德谦的《萧翼取兰亭图》卷:“风格特异,可证前说,但流落未见”。
  画家的参与,使中国的书法史与绘画史交相辉映。这至少表明照搬西方的学科分类对中国艺术进行分科,是不科学的,因为中国书法和绘画,是那么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像骨肉筋血,再精密的手术刀也难以将它们真正切割。
  《兰亭序》的辐射力并没有到此为止。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藏品中,除了兰亭墨迹、法帖、绘画外,还有一些宫殿器物,延续着对兰亭雅集的重述。它们有一部分是御用实物器物,御用笔、墨、砚等;也有一部分是陈设性和纯装饰性器物,如明代漆器、瓷器等。有关兰亭的神话,就这样一步步升级,并渗透到宫廷的日常生活中。
  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御用实物器物中,清乾隆款剔红曲水流觞图盒堪称精美绝伦。此盒为蔗段式,子母口,平底,通体髹红漆,盒内及外底髹黑漆,盖面雕《曲水流觞图》,盖面边沿雕连续回纹,盖壁和盒壁均刻六角形锦纹,盖内中央刀刻填金楷书“流觞宝盒”器名款,外底中央刀刻填金楷书“大清乾隆年制”款。
  清代宫廷版的兰亭器物也很多,文房用品中,有一件乾隆时期的竹管兰亭真赏紫毫笔,笔管上刻有蓝色“兰亭真赏”四字阴文楷书,笔管逐渐微敛。以兰亭为主题的墨、砚也很多。兰亭的精气神,就这样通过笔墨,流传千年。
  这些文房用具中,笔者最喜欢的,是那件清小松款竹雕云鹤图笔筒,此筒为圆体,筒壁很薄,镶木口,口稍稍外倾,筒身上以细腻的镂雕和浅浮雕方式,刻画出王羲之坐在榻上、凝神写字时的形象。他的身旁,有一位侍女捧茶侍立,还有一位鹑衣妇人提插扇竹器,在一旁静候。背面雕着池水,有两只鹅在水中游弋,一小童在池边洗砚,还有一小童正在扇火烹茶,一缕一缕的烟气在升腾,白鹤在云烟里飞舞出没。湖石上有两个阴刻篆书“小松”,盘旋在笔筒的外壁上。雕刻中的人物分为三组,或相携而行,或亭榭聚谈,或临水饮酒,样貌生动无比。笔筒全身的雕刻繁复精密,镂空处琢磨细腻光润,极富立体效果。尤其随着视角的变化,各场景相互勾连,巧妙错落,使画面有如梦境一般变化无穷。《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