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青
喝一滴,少一滴
喝一口,少一口
喝一杯,少一杯
一瓶酒,就是这样喝光的
半个夜晚,就是这样喝光的
一辈子,也是可以这样喝光的
不喝,会被万物奔腾的浪涛裹挟而去
不喝,会彻夜失眠,会因为太清醒
看清古人从坟墓里走出来排兵布阵
最好的时光是某一刻
被一只啄破黎明的鸟儿叫醒
我揉揉浊眼,看见那只空瓶子
还立于墙角,昂起脖子在吼
此刻,它抱着我在摇。
抱着草木在摇。抱着山峰在摇。
抱着江河在摇。抱着青砖红瓦在摇。
抱着天空在摇。我看见
苍鹰穿过云层时兴奋的战栗!
它抱着一切的一切在摇!
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它一边摇一边吼,一边吼一边摇!
雨是它摇下的!雪是它摇下的!
流星是它摇下的!
塔尖上的鸟粪是它摇下的!
越高的东西,它越是使劲摇!
我在山顶上
捡到一枚鹰翅抖落的惊雷!
折下一条去年的枯枝
就能摸到一段硬硬的旧时光
拾起一粒裸露河边千年的石子
就能听到唐朝的涛声
枯枝再也闹不出花事
石子再也回不到高潮
往事陡峭,残崖上还有倒挂的败笔
天空如海,汹涌的尽是人世的悲喜
今天发生的都是昨天的故事
雪还是那年的雪啊,雨还是那年的雨
风抹不掉,雨冲不掉
刀刮不掉,火烧不掉
我说的是,我们行走大地留下的
任何一处足迹
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
其实就是我们用世上最粗的两支笔
工工整整或潦潦草草
书写的笔迹
这也是由大地为我们保存的
唯一真实的档案
是我们交给上苍的
谁也篡改不了的自传记
请忽略他临刑前
嘴角那丝随风而逝的怨恨
请原谅他还没杀完最后一个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要了他的命
请原谅他死前吐出的那口血
千年不干
请原谅他的每一寸尸骨
烂成渣,都是破碎山河的一部分
从一堆旧书中
无意翻出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那些青春的遗迹
密密麻麻挤在一页薄薄的纸上
轻轻一抚,就像
触摸到一枚一枚生锈的古币
没有结尾,也没有落款
只记得书桌上摆着一朵凋谢的桃花
那几瓣落红,正好可以
填补末尾处的一段空白
而现在,春色过半
窗外的鸟鸣溅起了旧池塘的涟漪
我在信的右下角添加了一个
似是而非的时间。刚一落笔
纸上已是漫天大雪
一朵白色的火焰
停在土埂
点了一棵野草
停在庄稼地
点了一株油菜
停在山顶
点了一块石头
停在果林
点了一朵桃花
停在古寺
点了一锤钟声
最后停在我肩头
就把整个乡村的春天点燃了
我一直想练一种功夫,
一种可以把一座山放在手心的功夫。
如果这种功夫练成了,
我还要遍访天下名山,
把任何一座想跟我走的山峰,
好好攥着,浪迹天涯。
带着山去看山,带着山去看水,
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如果碰巧两座山一见钟情,
我就放手,让它们紧紧相拥。
爱过了,倾诉过了,
再狠心拆散它们,
让它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
遥遥相望,想对方一辈子,
把丛生的野草,想成疯长的白发。
如果有的山坚决不肯回去,
以躲避被逆天的敌人夷为平地,
我就为它们另觅新居,
不管它们是向往面朝大海,
或一望无际的戈壁。
可是啊,我此生过半依旧寸功未成,
目睹翘首以待的群山只能无言以对。
自己更像一座萎缩的山峦,
在苍茫的人世间,被推来推去。
如果天上也有河山
这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定是破碎了的那一部分
如果誓言被撕碎
往天上一抛
也会弥漫成纷纷扬扬的大雪
那些由往事熬成的白发
轻轻一搔,也是
冬至刚至,我们对着一口火锅
煮漫天雪花,每一片雪
都是我们昨天的爱情
这最后的晚餐
谁也没有动一下筷子
我们都能忍受沉默里的雷声
而锅里沸腾的油汤
和铺天而来的世界的碎屑
是另一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