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屋的时候,我恰到好处地哼了两声,他原本黑着的眼睛倏地发出一道疑问的光,无疑在问我:怎么啦?
我像是自言自语:“脑壳疼啊。”父亲靠近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有些意外:“不像感冒呢?”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不慌不忙,明显有弦外之音——少装,没事就给我起床。
父亲其实已催了我几次。开始还带着名字,语气温柔,快到7点半啦。我知道他在骗我,这些招数我已习以为常,对待时间,他通常会夸大其词。最后一次,父亲的语气明显急促。我嘴上说要得,身子依然一动不动。我听到父亲叹息了一声。我捂着被子假装没听到,内心实则愤怒不已。我没搞明白,往常催我起床,还有不能迟到的理由,今天学校放假,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冬天温暖的被窝,诱惑力实在大过香喷喷的油稀饭。此时周遭,北风一定在窗外正呼呼地吹,大地正白晃晃地亮——那是寒霜一夜留下的杰作。霜降的清晨,一出门就会呼出一股白气,一走路就会留下乌不溜秋的脚印,一伸手就冻得哆哆嗦嗦。
我理解不了早起的好处,父亲也说不明白,一句“为了你好”显得太过苍白。父亲打比方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有好几次,我在床上打滚耍赖:“不,不要,我不要被鸟儿吃掉。”我的屁股被父亲狠狠给了一巴掌:“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不晓得做鸟儿么?”我吓得赶紧起身,父亲举起的手才没再次落下。
我经常被父亲“押”着上学。父亲是老师,每天早上都要陪学生晨读。走路的时候,父亲往往兴致高昂。他说:“来来来,咱们背背带霜的诗句,我起个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把头缩在衣领里,风还是毫不留情地从脖子里灌进来。尽管如此,我一路依然睡眼惺忪。父亲拐了拐我:“该你啦。”我一个冷颤,傻愣愣望着父亲。父亲说:“该你背带霜的诗句了。”我沉默不语,父亲说:“往常一样,你背一句,我给你五分钱。”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声音清脆而响亮:“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父亲说:“五分!”我继续扯开喉咙:“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父亲说:“一毛!”
今天不上课呀。昨天老师说了,元旦放假一天。难道只有父亲不放假?
父亲再次进屋的时候,我居然感觉眼前一亮,父亲穿着的衣服,竟然是过年才穿的新衣。父亲说:“起来吧。照相的人一会儿就到了。”
我以为听错了,望着父亲坚定而柔和的眼神,似乎没说假话。我一骨碌爬起来,把棉衣搂在身上。
1980年代,照相是一件很时髦也很奢侈的事。意外地可以照相,还有什么比这个催床方式来得亲切?
我知道镇子上有一家照相馆。我随父亲去看过,照相馆里摆着一副三角支架,支架放着相机,相机上遮着一块已经褪色的红布。那间小屋,有一块背景板,上面有天安门、钟楼以及椰树林、小亭台、杨柳树等。
师傅正在拍照,他指挥来人摆好造型,手捏一个气囊,然后钻进盖在照相机的布里,嘴里喊“一二三”。随着一道白光,他说好,整个过程就算完成。照相的人依依不舍地站起来,他说:“不着急啊,一个月来拿,保你满意。围着的人,你们谁还需要照啊?”
我扯扯父亲的衣袖,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父亲说,“别人讨媳妇才要照相,你照相干嘛啊?”我倏地羞红了脸。父亲看我囧态,改口说:“如果你考试得第一,我请他给你照。”我没回应,父亲又说:“如果年年第一,我年年请人给你照!”
那年照相的细节,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那一帧时光却铭刻在我脑海深处。我站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眼睛睁得老大。母亲每每爱取笑我:“你当年想上厕所呀!”父亲瞪着母亲,佯装生气:“不准这样说我们的亲生儿子!”
相片的下方,端端正正写着一排字:1983年1月1日留影。那一年,我6岁半,正读小学一年级。
很多年后,我才懂父亲为什么要在那年那么冷的元旦请人照相。遗憾的是,父亲没兑现诺言,包括他在路上某一天兴之所致的承诺。如果每年元旦都有一张,历经千帆过,归来我该是怎样的少年?
父亲退休后带孙子,我听他时常循循善诱: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我补充道:“还有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我和父亲相视一笑。我说:“你这是骗术。”年迈的父亲涨红了脸,笑着说:“那一直是中国的传统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