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伏后,再连烘几个雷火太阳,川西平原一望无际的稻谷就被催黄了。
谷子的黄熟不像麦子那般彻头彻尾的金黄。密匝的谷穗子沉甸甸地深低着头,谷粒和秸秆橙黄里透着幽绿,看上去带着些微青铜器的质感。不谙农事的人会担心这样的谷物是否还差点火候,其实这是谷与麦的先天色差,不同物种之间的微妙辨识度。随手捋几粒嗑尝,颗颗饱满而脆香。
那些年,谷收时节被称作战秋收。一个“战”字,气氛轰然就上去了。有线广播架到田野中,喇叭里畅响着雄浑激越的进行曲,公社广播员以亲切感人的乡音滚动播报各生产大队劳动竞赛的通讯稿,高田埂上有猎猎飘扬的彩旗和白石灰水喷刷的醒目励志标语。男女老少齐上阵,风吹谷浪,银镰刈谷的嚓嚓声、脚踏式半自动脱粒机的呜呜声、古老的木拌桶沉重的嘭嘭声、劳作小憩时社员释放劳累的欢歌笑语声,融汇成丰收交响曲,在田野里经久回荡。
而今,农耕机械化取代了繁重的田间人力劳作,谷收时节曾经乌泱乌泱的人战偃旗息鼓了。广袤的田畈上,一台台联合收割机昂首推进,气势如虹。所到之处,大片稻谷被席卷一空,突然光凸而敞亮的地垄,有受惊的小田鼠惊惶逃窜。
谷田边村道上,零丁地守着几个农人,看上去气度不同于普通庄稼汉。他们是这一片田坝的承包种植大户,搭伙成立了公司,因此都有经理的头衔。经理们压根不用卷起裤腿下田,在一旁一边商议着下季农作计划,一边候着。
转眼间,一坝谷田收割完毕,收割机突突靠过来,把囤了一肚子风得干干净净的谷粒倾吐到路边农用车斗里。经理们笑眯眯向脸膛油黑的机手道一声劳烦,用微信利索地结清工钱,转身登上农用车,一轰油门,拉着满车新谷直奔镇上。秋粮经销商已预先约定,在地磅房等着过秤收购了。
神奇的农耕现代化,兼以种子革命、新农技推广和规模经营,让秋忙这个特定的词汇在乡间悄然淡化,千家万户从亘古以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繁琐农事中解脱出来。于是,到校园上学的、去单位上班的、外出走南闯北打工的,该干啥干啥,释然放下了一份羁绊。过去热闹非凡的乡村收谷季,而今竟显露出几分冷清。即便又是一轮丰收,也没谁大惊小怪了。都习以为常,淡定得很。
乡村那些暮年老者,留守在各自家院。辛勤忙碌了大半辈子,突然闲下来,浑身不自在,手脚老痒痒。便不听儿女“安心将息”的抚慰劝阻,开始找事做。
有些种田的老把式,转让耕地时执意把房前屋后的菜园子留下来。仍旧四时不息,在方寸之地精心躬耕,用农家肥料伺弄栽培纯粹的绿色蔬菜。时至秋令,辣椒茄子苦瓜番茄峨眉豆之类的蔬菜要下架了,最后一拨瓜果使劲上演压轴戏,挂得更加旺茂。
自家哪吃得过来,便间日赶早蹚着露水采摘一背篓,去不远的市镇农贸市场摆摊。市场物品太丰,家常蔬菜甚是廉价,忙乎半天不过挣得几十元。但老把式自得其乐,用赚来的票子在卤菜摊上切半斤猪头肉,回家咂两杯小酒,舒爽得很。
还有一些老农,身负木篾工匠手艺,已荒废多年,这会儿派上了用场。拿院坝作工坊,就地取材砍了竹子下了木料,一应工具摊开,猫在院子里凿凿刨刨编编织织。慢工出细活,一些日子后,粗糙的双手捣鼓出五花八门的家常小件:斗榫木制小圆桌矮腿凳蒸笼屉子洗脚盆儿,青竹篾编的筲箕笸箩小斗笠菜篮子花篓儿……
择了好天气,一根扁担挑进城,在街巷里转悠。根本不用吆喝,城里人见了眼睛发亮,一窝蜂围了上来。这些年厌烦了形形色色的塑料、金属和合成材料生活代用品,乍一见乡野草木质地的原生态什物,个个稀罕得紧。有妇人捧着到手的竹筛,洋洋自得道:拿回家挂在客厅作壁饰!
完成交易的老农扛根空扁担,哼着川戏折子悠悠打道回府。路边槐荫树上,有布谷鸟大概以为老人犯糊涂,秋收大忙时令竟忘记下田劳作,一声赶一声急急提醒催促:快打快割,快打快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