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也唱童谣,都是从姐姐们或小伙伴那里学来的。
一轮满月妩媚地爬上县城东边的凤凰山顶,我牵着比我大三岁的二姐的衣角,吆喝同住一条街上的牛娃子、杨幺妹、苟黑娃等,手拉手在西十字的街上牵成一串。望着深碧湛青而圆润的月儿,我们双脚乱蹦、边跳边唱:“月亮婆婆,火烧馍馍。你吃瓤瓤,我吃壳壳……”往往是苟黑娃的妈扯着嗓子叫他回家去干家务,或牛娃子的哥哥扯着他的耳朵拖回去写作业,我才跟在二姐后面,踩着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回家。
在秋风瑟瑟、北雁南归的季节,二姐带我去潼江边的沙滩上,找夜宿雁儿留下的羽毛。大雁的毛管粗,正好做鸡毛毽上插鸡毛的毛筒。
站在被长卿山的倒影映得浓绿的潼江边,看那九曲潼水不慌不忙地蜿蜒向东而去,碧澄的天空中又飞过一队南归的大雁时,我与二姐仰起小脸蛋,对雁群送上我们的祝福:“雁(àn)鹅雁鹅喂(儿)喂(儿)扯长,扯根竹竿晾衣裳。案板底下有碗糖,请你吃了去赶场……”直到大雁的影子溶入天际的青苍,我们那略带伤感的歌谣还回荡在秋色寂寂的潼江畔。
那时,在西十字的街沿边,不管逢场天还是冷场天,总有一个面目慈善的白发老人守着摊子做糖人。摊子边总围着一群孩子目瞪口呆地看老人像变戏法一样,用一把小铜勺从小铜锅里舀起吱吱冒泡的糖汁,信手在一块光润的白石板上画成龙、凤、仙女、孙悟空、猪八戒、关公等栩栩如生的动物或人物。
买了糖人的孩子得意地看着周围流着清口水的小伙伴,洋洋自得地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吮舔着“仙女”或“猪八戒”。像李二娃这帮又没钱又嘴嚼(嘴硬)的费头子,佯装不屑回身就走,边走还边唱:“糖玩艺(儿),抿抿甜,光哄老子的新年钱……”
那年代,小城中穿皮鞋的人不多,蹬高跟鞋的女人当属凤毛麟角。我家斜对面陈幺爷的大女儿在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嫁了一个大学毕业分到县法院当法官的成都小伙子。结婚后,陈大姐去了一趟省城,回来时穿上了后跟钉铁的高跟鞋,踩得石板街面山响。
陈幺爷只要听到高跟皮鞋那熟悉的声音,准会捧着上辈人传下来的白银水烟袋,骄傲地站在街沿边把纸捻子(火媒)吹得扑扑地响。隔壁李长生的老婆站在自家的肥肠店门口,不屑地白一眼陈大姐,小声骂一句:“人脚钉马掌,野物!”儿子李二娃则高声吆喝着:“一,一,一二一,高蹬蹬皮鞋了不起。踩到我的脚,咋个说?进医院,花八角,出来还是个跛脚脚。”陈大姐大多用鄙视的目光从李长生老婆那油渍麻花的衣裤上扫一眼,仍踏着清脆的“马蹄铁”声走过这条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小街。
南街上有城关二小,其中有一位中师刚毕业教语文的江老师。小伙子年轻英俊,尤爱去东十字的新华书店买书。我们一帮娃娃常见江老师捧着一本新书,在冷场天人迹稀少的街上边走边看,全然不顾小百货店漂亮的女营业员投到他身上那炽热的秋波,或沿街挨门挨户收垃圾的张麻子那极端忌妒、不屑的目光。
往往这时候,我们就在街上站成一横排,故意挡住江老师的去路。当全神贯注于新书中的江老师撞上我们其中一个时,几条稚幼的嗓子会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哎哟”。见羞红了脸的江老师边扶眼镜边忙不迭地连声说“对不起”时,我们会大笑着齐声吼:“人之初、性本善,老师教我捉黄鳝,一捉捉了二斤半……”后来,江老师真的娶了那个圆脸长睫毛的女营业员。
离我家隔几间铺面的,是做挂面的杨家,杨四娃都5岁了还有尿床的毛病。他家又没院子,洗晒的衣物都晾在街沿上屋檐下的竹竿上。每当杨四娃那斑驳的尿垫子晾在竹竿上时,4岁的我就会拍着巴掌冲杨家的门口唱道:“要屙尿有夜壶,莫在床上画地图。”
杨婶往往会冲出来骂:“这费女娃子,号丧呀!”屋里则会听到杨四娃凄厉的哭声及竹条子抽屁股的声音。我边跑边笑:“杨四娃又在吃他老汉儿的笋子炒肉了!”
人世沧桑,几十年的光阴一掠而过,记忆中的童谣旋律仍时常让我想起那座城,那些人。